“那个扳指,真是你同学不小心落下的?”
昨天晚上明楼回卧房前最后问了明诚一句,明诚还没说话,明楼就又接了一句:“ 你同学品味不凡,记得还回去。”
所以一整天,明诚惦记着这个扳指,可一直等到放学才找到机会和何燕青单独说话。
天气很好,风从黄浦江上缓缓吹来,夹杂着万物生长的温润。学校里桃树杏梨树次第开着,灼灼其华。
不是游人,也想醉。这是江南最迷人的季节。
“ 有了这样的杭州,何苦还想着汴州呢?” 何公子抬着头看天,闭上眼享受软风,与阿诚并着肩。
车在校门口等着何公子,他和阿诚的交谈会在这短短的路途中完成,他心里明白的。
“ 燕青,我大哥说扳指太贵重了,不能收的,你拿回去吧。”
何公子看着扳指躺在阿诚手心里。阿诚的手生得修长,洁白,骨节分明,像西洋人的雕塑,漂亮,但是和扳指确实没什么缘分。何公子想着,估计阿诚那细长的拇指,根本撑不住这颗扳指,他这双手不是拉弓的。
何公子看着阿诚的手出神,阿诚不得不又叫了一声:“何同学?” 何公子这才笑着说:“ 阿诚也有大哥的么?” 阿诚觉得何公子笑起来,眼睛像杨柳叶。
“ 是啊,我有大哥,有大姐,还有一个弟弟。” 阿诚提起家人,也由衷的笑起来。
何公子觉得阿诚的眼睛像黑色的珍珠,和阿诚不一样,他把想法说了出来:“ 阿诚你眼睛像黑珍珠,我若是得了好珠子,一定送你,你务必收下。” 阿诚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的几乎不好意思起来。
“ 何同学说笑了。”
“ 燕青。”
“是,燕青。”
何公子从明诚手里拿回了扳指,拇指和食指拈着,一点没有碰着明诚的手。
“ 我也有大哥的,不过不在了。”
不在了!
明诚一下子站住,定定看着何公子。他眼前这个像油彩画出来的少年,淡淡的说自己的大哥“不在了”。“你……节哀。”明诚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明诚觉得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说哪个“大哥”不在了,好像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,“大哥”也是会“不在”的。
“ 很久了。” 何公子笑了笑,“ 我那会儿还很小,有一天他背着龙旗,骑着战马走了,谁都拉不住他,他说他要收取关山五十州。谁也没法儿拉着他。” 何公子笑着摇了摇头,“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了。”
“他去了哪儿?”
“ 不知道,我太小了,没人跟我说,我也不知道该问谁,谁提起他都伤心。”
明诚也伤心,真心实意的伤心,为何公子,也为他的大哥。
关山何处?他的龙旗,又该插在哪里呢?
“ 阿诚啊,” 何公子仍笑着,可面有悲切,“ 你大哥待你很好吧?”
“ 很好。极好。” 明诚肃容。
“ 好就好。”
他们眼看要走到校门口了,已经看得到等着何公子的车。
“ 我昨日请教阿诚的问题,阿诚还没有回答我,今日可赐教么?” 何公子站定了脚。
“ 燕青问我的话,我答不了,大约只有梁山伯答得了。”
“ 哈哈哈,阿诚说的是。” 何燕青大笑着上了车。
车子发动了,阿诚转身要走,车窗突然被摇了下来,何公子从车窗里探头出来:“ 梁山伯说,我看青山多妩媚。” 说完车子便开走了。
明诚愣了一下,一回头,正看到明楼。
明楼站在春风里,“灼灼其华” ,明诚心里涌起了这句话。
“ 大哥!”阿诚笑着,大步走过去。
明楼也笑着,等着明诚走过来。
“ 是那个何燕青?”
“是,扳指还给他了。”
“ 很好。”
明楼和明诚并肩走着。
酒醉的事情,醒来后往往记不清,可昨晚的话明楼和明诚都记得,只是酒醒了,再回味,有些惊慌就冒了出来,有些醉里觉得大可不分辨的事情又似乎不得不分辨了。尤其是对于明楼来说,从他一腔孤勇将明诚救下的那一刻起,明诚是他的弟弟,更是他的责任,他怎可将明诚带入混沌中?
“ 阿诚,我看那个何公子气度不错,你不必避着他。” 明楼对自己看人的眼光一向自信,更对自己弟弟的操守自信。十六岁的人了,交一两个略出格的朋友或者也别有益处。
“ 大哥不说,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“ 哦?”
“ 他也有个大哥,在他很小的时候没有了。”
明楼没说话。
“ 我想,他大概很想他的大哥。”
“ 阿诚,大哥不会丢下你的。” 明楼一只手放在明诚肩膀上,郑重其事。
阿诚笑着说:“ 大哥想丢下我也难,我会追着大哥的!”
明楼也笑了笑:“ 你追着我,那晚晴小姐怎么办?”
阿诚皱了皱眉:“ 提她做什么?”
“ 哎哟哟,只许阿诚放火,还不准我点点灯?” 明楼摇头。
他不知道自己和明诚,是谁在放火,灯又在哪里。
“ 大哥,何燕青的哥哥,是去打仗,才没了的。”
明楼没说话。
“ 大哥,何燕青说,我见青山多妩媚。”
明楼说话了:“ 谁是青山?”
明诚低头,没说话。
“ 扳指真是他落下了的?”
“ 扳指是他要送我的。”
明楼愣了,他想发脾气,又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发脾气,有两个明楼在左右互搏,于是只得将火气出在扳指和手指上,“ 眼光真差劲,阿诚的手哪里是戴扳指的!以后离他远一点!”
“话都叫大哥说尽了……”
“ 你小子想造反么?”
……
那一年上海还算平静,那也是明楼和明诚,最后一个平静的春天,他们还能如此一弦一柱的思量彼此心思的时光,从前没有,以后也不会再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