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古人言 | 纪晓岚的疑问
今天的故事来自人民群众耳熟能详的纪晓岚纪先生。
纪先生当然不是电视剧里那个纪先生。
你得明白，他是个清朝人，
是扎扎实实的是一品大学士，
皇朝秩序的捍卫者，
士大夫价值的践行者，
文采灿若星辰的大才子。
小浪强烈推荐大家读他的文章。
人的灵魂会存活于文字间，
脱去肉体凡胎的桎梏，
无限趋近理想所追求的真与美。
言归正传，纪晓岚的《阅微草堂笔记》充斥着疑问，
这本就是一本因疑问而生的书。
而今天小浪要说的两个故事所提出的疑问，
时至今日或许已不再是疑问了。
但远在清朝那个疑惑的纪晓岚，
以及与纪晓岚一起做着审慎思辨的先生们，
却依然可以让如今不再疑惑的我们警醒感动。
两个故事的主题是一样的：贞的意义。
故事一：殉节乎？
话说，有一个四处游历的书生，平时靠写写字儿，卖卖画为生，并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人，但是这样的他在京城里的时候却纳了一个妾，两人非常的相爱。
男人偶尔应邀赴宴，都要偷偷在袖子里藏些点心带回去给小妾吃，二人感情可见一斑。
可是没过多久，这个书生得了重病，眼看要死了，死前他对小妾说：我没有家，你无处可去；我没有亲人，你无人可以依靠。我靠卖字卖画为生，我死了，你改嫁，是你唯一可行的选择，也是合理的选择。我没有债务拖累你，也没有父母兄弟为了钱而卖你，你好好找个合你自己心意的人家嫁了吧，只要他能容你每年祭拜我一回，我就死而无憾了。”
小妾哭着答应了丈夫，而她再嫁的那个男人也确实允许小妾每年祭奠亡夫前任，并且对小妾非常的疼爱。然而这个小妾却终日郁郁，思念着亡夫。
她夜晚一定会梦到亡夫，睡梦中时常与入梦的亡夫妮妮私语。
现任丈夫发觉了，也并没有为难小妾，只觉得可能是前任的亡魂不散，因此暗中请道士作法镇压。
小妾果然不再与亡夫在梦中幽会了，可却生起病来，且病得越来越重，眼看就要香消玉殒。
临死前，病榻上的小妾以头触枕跪拜丈夫说：“ 我对亡夫难以忘怀，您是清楚的，我也不必对您避讳了。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他了，他说：‘好久没能到你的梦中来了，今天见着，你居然已经病到这个地步，不如随我去吧’。我已经答应他了。我知道您对我的宽容和疼爱已经超乎常情，可临死前我依然想请您成全，让我与亡夫同穴吧，生生世世，结草衔环，我不会忘了您的恩情。”
小妾说完便去了。
后来的这个丈夫，是个真豪士，他慨然说：“魂魄都已经去了，我强留着肉身有什么意义呢？古人能成人之美，我何尝不能让你们泉下续缘？”
他居然真的将自己的小妾与那个亡夫合葬了。
故事说完，纪晓岚写下了他与三个朋友对这个小妾的评价。
纪晓岚说：这是雍正年间的事儿，当时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刚刚十一二岁，具体的名姓我已经记不清了。只是我觉得，再嫁，是辜负了亡夫；既然嫁了，却又有二心，念着旧人，是又辜负了了后来的丈夫。这个女人进退无据也。
而何子仙先生也认为：追忆而亡，哪能比得上殉节而死？
可是何励庵先生却说：《春秋》责备贤者，未可以士大夫之义律儿女子。哀其遇可也，悯其志可也。
故事一，至此而结。
故事二：殉情矣。
我（纪晓岚）在乌鲁木齐的时候，一天，下人报告说，军校王某出差运送枪械到伊犁，他的妻子独自一人在家，今天午后，敲门没人应，觉得不对劲。于是报告了当地的同知木金泰前往勘察，破门而入后发现男女二人裸体拥抱，共枕而卧，皆是破腹而死。
这男子不知从何而来，问邻居也茫然无知，本来就要就这样不了了之了。那天夜里女尸突然呻吟起来，守卫大惊，仔细一看，女人已经死而复生了。
第二天，死而复生的妇人能说话了。
她说：
我与这个男子本事青梅竹马，自小相爱，却没能如愿结为夫妇。我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后，他也常常来找我。后来，我随着丈夫来到了西域驻防，他因为对我念念不忘也跟着来到了这里。
我一看到他出现在门口，赶紧把他拉进了房里，因此领居们都没有发觉。我们远别重逢，却更加哀伤了，想着日后会少离多，不如一起赴死。
破腹时，我痛极昏迷，突然好像梦醒了一般，发现魂魄已经离开了身体。我赶紧寻找这个男人，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。只有我，独立戈壁之上，白草黄云，四无边际。
（急觅是人，不知何往，惟独立沙碛中，白云荒草，四无边际。）
我正彷徨无措，突然被抓到了一个官府中，高堂上骂我人虽无耻，阳寿却还没终了，罚杖责一百还阳。那阴间的威武棒是铁铸的，我不堪疼痛，又晕死了过去，等再醒过来，才发现自己已经又回到了阳间。
人们看她的大腿上，果然伤痕累累。
当地驻防大臣巴公说：“她已经在阴间受罚，通奸之罪，阳间可以不必再罚了。”
我写过一首诗：
鸳鸯毕竟不双飞，天上人间旧愿违。
白草萧萧埋旅榇，一生断肠华山畿。
这首诗，就是为这件事而作的。
故事二，至此而结。
两个故事之间差了二十多页书，
而这二十多页的书，
纪晓岚经历了多少踟蹰？
忍不住多卖几句安利。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和其他的志怪笔记小说是非常不一样的。
纪晓岚，一直有个疑问：
有鬼么？
他之所以沉迷这个问题，
是因为他失去了自己挚爱的儿子。
他想知道，自己的儿子死后有知么？
自己，死后有知么？
枭雄圣贤，死后有知么？
在我们目之所及的这个清楚明白的世界背后，
是否还藏着一个更为巨大而混沌的世界？
为了探讨这个问题，他写了五十万字的神怪笔记。
后人统称为：阅微草堂笔记。
很快纪晓岚的探讨和疑惑就超越了鬼神。
我们目之所及的这个世界，
我们称之为真理的东西，
难道就是清楚明白的么？
我们目之所及的世界，是否更为混沌？
不同于花浪从前推荐的那些旧世界的作者大大们，
纪晓岚簪缨世家，官至一品，
生前死后都享有巨大的声誉。
他的见识远超常人。
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，
位高权重，谨言慎行。
他知道：
“地球圆九万里，径三万里，国土不可以数计，其人当百倍中土”
他也明白：
“天地之大，何所不有；幽明之理，莫得而穷。不必曲为之词，亦不必力攻其说。”
然而懂得再多的道理，他也跟你我一样，
一生都在期待一场醍醐灌顶的觉醒，
希望问出正确的问题，
得到纸窗户另一边的答案。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满篇都透露着作者的踟蹰。
他思考的越多，就越谨慎，越疑惑，
越怕笔下之言流于虚妄，
寸心的清明失于偏嗜。
他时刻提醒自己思辨，
并非因为在在处处皆有神明，
而是因为诚如杜甫所言：
文章千古事，得失寸心知。
这是一个已经获得了世俗的一切成功后，
一个享受着卓越心智的人，
不得不枕戈待旦，不分昼夜面对的，
最后的战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