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月不肯等

是古人言 | 一个老镜子的回忆

原著:唐传奇·古镜记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诸位好,虽然我相信诸位应当认得出,可以防万一,我还是说一声,我是一面镜子。


和现在的后身晚辈不同,我是一面铜镜,你们可能觉得,身为一面镜子,我照人照得实在不很清楚,这是我不努力工作的缘故?绝不是。那是因为我出生不佳,资质不高么?更不是。


我的出生不能不算尊贵,我的血统不能不算纯正,毕竟我的爹从古至今,在人鬼神三界都拥有极高的威望,我本以为自己会有一帆风顺的镜生……

你说我爹是谁?

你们人间叫他黄帝。


我爹一共造了我们兄弟十五个。我记得年幼时常听人议论,我爹非常迷恋月亮,他总是在晴朗的夜里,倚在山坡上抬头看着月亮,草儿都被他压倒了一片,他一看就看到深夜,细细的数着,十五夜一个轮回,每夜的神态都不尽相同。

(难道是月亮让他想起了某个神秘的女人么?作为晚辈我们不敢打听太多)


出于对月亮的迷恋,我们的爹仿照月亮的形制,造了我们大大小小的十五个兄弟,并且将宇宙洪荒都标记在了我们身上。


我是当中一个,排行第八。


要说我为什么照人照不清楚,恐怕还是因为我爹格外的钟爱我,对我施加了太多和“照人”无关的期许。他为什么钟爱我?因为初八是轮回的中间点?或者因为有什么事儿发生在初八的夜?天知道。

总之,我爹对我偏心得不像话。我拥有的强大技能,让我的兄弟们望成莫及,小时候兄弟们嫉妒我,给我脸色看,我全不放在心上,我何必同一些平常的镜子计较,我是天之骄镜,定有波澜壮阔的生涯!

我坚信。


所以当我的兄弟们都隐匿于崇山深海,或失踪在历史深处之后,我依然不甘寂寞的想要闯荡一番。那是何朝何年?大概是隋,再详尽我可没在意过。


总之我找了个契机,向一个老实本分的道士展示了一些灵通,轻松收获了一个仆人兼信徒。让他带着我,一头扎进了滚滚红尘里。


(一)铜吟


道士姓侯,没根基没来历,正经名字都没一个,只是相貌尚算端方,一副好胡子,一口浓重的关中口音,无端增加几分敦厚。


侯道士凭着我的助力和他的敦厚,临老终于在人间混出了一些名声,常有人向他求学问道。我一个上古神器,识人之明还是有的,见到王度的第一面,我就清清楚楚的瞧见,不似芸芸蠢物,这人眉间隐约文气回荡,胸腹中一副灵动心肠。这样的人,或者尚可勉强做我半徒半仆的随从,于是我给了老侯一些小小暗示。


果然,老侯阳寿将近时,将王度叫到身边,哆哆嗦嗦的打开贴身藏了几十年的木头匣子,指着匣子里的我说:

“度郎,持此宝镜则百邪远人,务必…务必…”


哎?别断气啊?重点没说完呢!

务必以师礼待之!你倒是说完啊!


如同所有重要的临终遗言一般,老侯还是没能坚持住。

于是我和王度的关系就有点儿微妙了。


这王家小度与老侯不一样,有点根基又有点儿学问,见过些世面读过些书,自然不会随随便便拜倒在一面镜子脚下。我若胡乱显示灵通,只怕他还会把我当做妖精,火焚斧劈的大闹一通。幸好他对老侯很是敬重,老侯临终之托,王度不敢怠慢。


于是他净了手,摒去闲杂,将我仔细取出观摩。


我背卧麒麟,环之以太极八卦,又环之以十二辰位,再环之以二十四节气纹符,精妙绝伦,宛若天成;举镜迎阳,背上纹理,直透镜面,呼之欲出。

(你看看,背纹都透过来了,照人怎么能清楚呢?哎,我的爹啊……)


王家小子细看我这番相貌,心知我必非凡品,便格外精心,曲指敲击镜面,一声清越铜吟由低处缓缓涌出,先如水穿山谷,再如箭矢飞天,最后声渐远渐若,忽如鹅毛大雪,纷落四野,空人魂魄。


这是我的绝活,当年十五个兄弟中,只有我能发出如此超凡脱俗的声音,连我爹都说,怕是只有我真正得了月阴之精。我爹总是敲我一下,静静听着,听完说一句:“ 老八啊,谁听得到,就跟他做个朋友。”


铜吟了时,王家小子跌坐榻上,长叹了一声:“岁祀悠远,图书寂寞,宝物如今孤单了。”


听得到铜吟?啧,看来我和这小子是有些缘分。

岁祀悠远,图书寂寞,可不是么,上次有人听到我的铜吟是什么时候来着?不记得了。而知道我真正来历的人,世上原本就没几个,又何来图书流传呢?


罢了,且在他这儿住下吧。


(二)鹦鹉


你别说,在王家小子身边呆着,却是个不错的主意。这小子朋友不少,也爱四处交游,最可贵的是到哪里都不忘将我带着,而且不似老侯的小家子气,小王很是愿意将我当平常镜子对待,人前人后的爱拿我出来照一照,(我揣摩这小子也颇有些人前炫耀的意思)也全然不嫌弃我照人照的不清楚。

当然,那年头,镜子照得都不算清楚。


他带着我一路从西归长安,到了长乐坡上时,在友人程雄家里歇脚。这本没什么,他一路走一路访友游玩,常常在旁人家里留宿的,可这次不一样啊。


这次,我们遇到了鹦鹉。


鹦鹉漂亮,虽是婢女打扮,但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,满庭院的男人眼神都似有若无的在她身上飘来飘去。王度小子也不例外。

他眼角追着鹦鹉,寻了个恰当的角度,站在鹦鹉瞧得清他的地方,打开匣子将我拿出来,摆出一副正衣冠的样子,其实是想从镜子里细细窥视鹦鹉,同时向鹦鹉炫耀镜子。


哎,后生小子。

他这一轻浮,要了鹦鹉的命。


远远的,鹦鹉突然像断线的木偶摔坐在了地上,我从没见过一个人颤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,哀绝。


满庭院的人都向她涌去,扶着她,问她怎么了,她只是瑟瑟的躲避着,当然,只有我知道为什么。


王度小子是人类中第一个察觉异常的。他突然想起老侯的临终遗言,“持此宝镜,百邪远人”。于是王度反手将我怀在衣襟中,不让我照着鹦鹉,问主人程雄道:“这女子是何人?”


程雄说:“两个月前,有客人路过,来我这里借宿,那时这婢女病的厉害,客人将她托给我,说他回程的时候将会把她接走,我也实在不知道这婢女的来历。”


于是王度小子便举着我走向鹦鹉,每走一步鹦鹉就抖得更厉一些,仿佛王度的步子是蹋在鹦鹉身上一般,几步之后,鹦鹉不再颤抖了。她跪在地上,正了正衣裳,盈盈拜倒,说:

“ 饶我一命,我即可便现出原形。”


王度于是又我把掩在怀里,说:“ 你先说说你到底是什么妖精,再现形不迟。”

满院子的人听到这话都吓得瞠目结舌,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。


鹦鹉又想着众人一拜,说起了她的故事。


“ 我是本事一只狸,生长在华山府君庙前长长松树下,府君见我伶俐乖巧,很是宠爱我,于是保我活了千年,可是千年来,除了一棵老松,一位府君,几位仙童,我实在什么都没见过,太阳每天生了又落,月亮圆了又缺,我突然想,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?


那天夜里我望着天,那天月亮真亮啊,我爬到了老松树的树冠上,我仰着头,我甚至觉得自己只需要轻轻一跳,就能跳到月亮上去,我甚至能感觉到月亮的清凉了,我甚至觉得月亮成了一面镜子,正映出我的影子……

可那影子为何不是一只狸,而是一个女人呢?

难道我看到了嫦娥?

然后我就掉下了树梢,等我再醒来,已经是一个女人了。

招惹污垢的皮毛消失了,恼人的气味消失了,我周身光洁如玉,长发瀑布般垂在胸前,我比春天的柳树更迷人,我没有这么美过,我胸腔里鼓荡起了不应有的希望,我想要经历一些如这身体一般美妙的事情……


畜化人形是为大惑死罪,我知道府君不会放任我化作人形,于是我彻夜奔逃,府君逐我直到河渭之地。


遇到了我的义父陈思恭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了,义父不知我的身份,以为我是平常人家走失的女儿正被暴徒追逐,便收留了我,还认我为义女,待我甚好。那段日子里,我觉得做人实在是天地间第一等好事。我穿着柔软的绸缎,被义父疼爱着,府中上下都喜欢我,我们喝酒,唱歌,时光像金子在流淌。


可一段日子之后,一切开始微妙的变了,你知道,就像月亮一样,每天变一点点,你也许尚未察觉,可某一日会突然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。义父不再见我,义母说我年纪大了,不可以一直呆在家中,应当出嫁。很快,我被嫁给了同乡的柴华。这柴华本是个浪荡子,一开始贪图新鲜美色,还稍微对我客气一些,可没过多久便待我粗暴起来。


我不堪其辱,寻隙连夜奔逃,谁知,又遇到了李无傲,被他强虏了去,将我强留在身边数年。李无傲程相公是见过的,他粗暴比柴华更甚,我日日如同身在地狱,越病越重,最后李无傲也只当我的累赘了,把我扔在了这里,幸而程相公慈悲,汤药救我,我才能活到今日。谁知今日又遇到了天镜……”


王度小子又问:“ 你既然是妖精,必然害人,哪有反被人害的?”

鹦鹉苦笑:“我连自己是怎么化作人形的都不知道,又哪里来什么法术?我以畜生之身妄图享人伦之乐,有违天道,今天到了死期罢了……”


众人见鹦鹉梨花带雨,本就不忍,又听她如此遭遇,更动了怜惜之心。王度小子本就心肠灵动,此刻我不用看都知道,他小子心胸里飘起了小雪。


“ 你若真没害过人,我们倒也不是不能放你……” 王度小子牢牢把我掩着,仿佛生怕我会从他怀里蹦出去一下子砸死鹦鹉似的。

这小子……我陪了他这么些日子,为他挣了多少脸面,如今却对我不放心起来。

真乃见色忘友,见色忘友!


可王度小子傻,鹦鹉却不傻,我,更不傻。

鹦鹉今日死期确实到了。

我看了她一眼,就明白了。

如果说王度因为听了鹦鹉的故事,心胸里飘起了小雪,那鹦鹉的心胸却已经白雪一片,心肺压在冰雪下久了,如何还能活命呢?鹦鹉的心已经苍白的像初八的月亮了,不得圆,不得勾,悬着,冰冷的。

鹦鹉的死期到了,因为它在我怀里,看见了自己被白雪压得苍白的心。


“ 谢大人厚德,可我的罪孽,如何逃得掉?我已经看见了天镜,今日我是必死无疑的了。只是……我好久没有开开心心的唱歌,喝酒过了……能不能让我最后快乐一场,再死去?”


于是那天,程家庭院里摆起了宴席,四乡八岭的年轻人都来了,人们唱歌,喝酒,鹦鹉穿上了最动人的衣裳,她唱歌,跳舞,人们为她欢呼,她笑得开怀。

王度小子到底怕我会伤了鹦鹉,把我藏在木头匣子里,我看不见鹦鹉,可我还是听到,她冰雪一般的心一片一片碎裂的声音。


终于,月亮升起来了,鹦鹉醉了。她奋衣起舞而歌:


宝镜宝镜,哀哉予命!自我离形,今几何姓?生虽可乐,死必不伤。何谓眷恋,守此一方?


我知道她是唱给我听的,我不能回答她的问题。

我无生无死,又如何懂得她的生死呢?

我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铜吟。


鹦鹉倒下了,化作了一只雪白的狸。人们吓得摔了酒杯,刚刚还赞美爱慕着鹦鹉美貌的人们四散奔逃,唯有王度小子端坐在原地。


他听到了我的铜吟。


鹦鹉倒下了,她的皮毛那么白,像这庭院里下起了雪。


评论(3)
热度(10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风月不肯等

要献便献吻

© 风月不肯等 | Powered by LOFTER